花羅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
但當她再次睜眼時,面前的景象已經從無光的黑暗變成了天邊溫柔的餘輝。
她緩慢地轉動眼珠看向四周,仍舊是柳溪縣破落的縣衙內宅,但屋子與床鋪都已收拾得乾淨整潔,夕陽暖紅的光從大開的窗口照進來,陰影將窗欞與桌上殘破的痕迹勾勒得愈發滄桑。
「咳,那個……」旁邊傳來聲音。
花羅看過去,瞧見梁楨臉上遲疑而憐憫的神情。
她按了下肩膀,傷口被包裹得很好,藥物的清涼滲入血肉,將灼熱的痛楚衝散了許多,她便翻身下床,向床頭摸去。
觸手處,只有把空空****的刀鞘。
花羅指尖似乎**了下,但又立刻穩定下來,一言不發地披衣束髮,徑直走了出去。
外面院中有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
那是個外表三十許,容色艷麗、保養得宜的女人,但鬢邊點點星白卻昭示著她實際的年齡並非如此年輕。
花羅原地站定,望向面前那一襲耀眼的紅裙和她頭上比夕陽還艷麗的紅寶石步搖,眼中訝色漸漸褪去,忽然笑了。
「沒想到前來嶺南道的欽差居然是您。」她低頭一絲不苟地行了禮,語氣卻算不上恭敬,「記得上次見您,我剛給『蕭長安』立完了墳,如今又是……真巧。」
那女人比花羅略矮一些,氣勢上卻更勝一籌。聽到花羅的話,她看起來並不意外,似乎早就知道蕭長安與容祈本就是同一個人,但對於此事,她也並沒有任何解釋的打算,聞言只慢慢地走了過來,用手中馬鞭挑起花羅的下巴:「白白生得人模狗樣,怎麼偏長了這麼一張破嘴!」
她嗤道:「你知道上個暗諷我克夫的人怎麼樣了么?」
花羅神色不變,聳聳肩:「您是說十年前讓容……讓先靖安侯隨手砍死的陛下的小舅子?」
女人細眉一挑:「耳朵倒挺長!」
花羅笑了笑。
並非她耳聽八方,這事實在算不上什麼機密,只不過沒人不長眼地拿來當作談資罷了。
當今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原本還有過一任妻子,可惜那姓韋的太子妃又蠢又護短,慣得她那雙生的草包弟弟無法無天,連范陽大長公主的閑話都敢說。可惜這草包弟弟終究還是撞上了南牆,侵吞賑災錢糧、草菅人命之事湊巧讓在外遊歷的容瀟撞見了,於是幾天之後,他那顆血淋淋的腦袋就和貪墨受賄的證據一起被呈到了御前。緊接著,哭哭啼啼喊冤的韋氏太子妃也被休回了家。
算起來,如今韋氏一家應當還窩在什麼鳥不拉屎的地方種田呢。
那紅衣女人似乎想起了當年的事情,神情有些微妙,但剛要再次開口,背後就傳來了叩門聲。
侍女去開了門,片刻後小步趨近,稟報道:「公主,快要鑿開了。」
花羅臉上輕佻一凝,面容倏地繃緊:「什麼快要鑿開了?」
對面人沒有回答,只哂笑一聲便轉了身。
花羅幾步衝到她前面,伸手攔住:「范陽公主!」
紅衣女子,也就是范陽大長公主周瑒抬起馬鞭,將花羅向一邊撥開:「別擋路。」但上馬之前,卻又回頭淡淡道:「能撐住就跟上來。」
花羅絲毫不曾猶豫,從旁邊侍女手裡奪過馬韁,也揚鞭朝山裡馳去。
兩人抵達的時候,甬道中的兵士正好結束了開鑿,堅固的石料當中被鑿開了個兩尺見方的洞,有人正要屈身進去探看。
但下一刻,他手中的火把就被搶走了。
花羅面無表情地鑽了進去。
這座山腹中的花園依稀仍是她離開時的樣子,飛檐斗拱,假山錯落,奇瑰而死寂,而她的刀就落在石門旁邊,倒映著搖動的火光。
她的心臟沉重地收縮起來。
再往前,僅僅兩三步的地方,寒涼的地面上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個人,原本素色的衣衫被不知是門邊殘屍又或是他自己的血染出了大片的黑紅。
火光猛烈地撲閃了一下。
花羅瞳孔也跟著縮緊,她咬住牙,用左手攥住發抖的右臂,僵硬地走上前去。
地面上的人一動不動,頸邊一線紅痕,血線蜿蜒。
花羅伸出手,懷揣著最後一點僥倖的心思撥開了覆在那人臉上的長髮。
熟悉的蒼白容顏終於顯露出來。
花羅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探往前方的手指也像被針扎了似的縮了回去,彷彿在恐懼即將感受到的毫無生機的冰冷。
身後腳步聲傳來,周瑒也跟了進來,疑惑地「嗯」了聲:「你不是說這裡應當有不少人么?那些殺手呢?」
花羅木然轉過頭,嗓音乾澀:「我說過?」
周瑒皺眉:「你不記得了?昨天我把你撿回去的時候,你可是抱著門哭喊了好半天呢。」
花羅:「……」
不過,不管范陽公主的話是真是假,這裡確實已沒有了那些殺手的蹤影。
周瑒向後一招手:「搜得徹底一點!」
成隊的兵士魚貫而入,向各處分散開來,火光連成長龍一路蜿蜒到洞穴深處,而她則在這火光的起點站定,幽幽嘆了口氣:「容瀟讓我照看好他的兒子,可我卻讓他失望了。」
花羅思維有些遲緩,但仍然意識到了異樣:「蕭叔和您……」
周瑒沒有回答,也蹲下身,伸手將容祈從地上凝固的血泊中扶起:「都是我們老一輩的事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等等!來人!」
花羅一愣,先是莫名其妙,但隨後視線就釘在了范陽公主的動作上。
在周瑒驚訝地探向容祈的呼吸時,她的腦子裡也像是炸開了一道驚雷,有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陡然閃過,她不敢相信,卻又揮之不去。
後方留守的兵士匆匆趕來,詢問聲自頭頂響起,花羅才從麻木中搜尋回一點神志,聲音忐忑得快要斷掉:「公主,他……您別騙我,他是不是……」
周瑒見不得這副慫樣,恨鐵不成鋼地要把她推開,卻沒推動,花羅木樁似的跪在原處,死死咬著牙,雙眼紅得嚇人,手指一寸一寸向前貼近了容祈頸側。
皮膚冰冷,但就在這層如同凍結的冰冷之下,竟還隱約能感到一丁點細微的搏動,像是初春凍土中草木勃發時的悸顫。
花羅全身陡然僵住,淚水奪眶而出。
她無暇思考容祈是如何會在那些兇狠殺手的手下逃得性命的,只是緊緊地抱住了他,手掌顫抖地按住他脖頸上已不再流血的傷口,像是要通過這個毫無異樣的動作挽留住他體內僅存的那點生機。
周瑒皺眉瞥了花羅一眼,袖手向外走去,再次喝道:「清出一間屋子!叫太醫兩刻之內趕來!」
——就算僥倖還剩了一口氣,以容祈的身體狀況,缺醫少葯地在這冰冷的山腹中硬撐了兩天,也早已到了極限,根本無法忍受山路的顛簸。
眾人不敢耽擱,就近在地宮中找了間「客房」將人安置了進去,大致處理過傷勢,又餵了吊命的藥物,沒多久,便等來了喘得跟風箱似的太醫。
周瑒是光明正大的欽差,又是為國立下過赫赫功勞的皇室大長公主,到此煙瘴之地,隨行的太醫自然醫術格外高明。可就算再高明,也耐不住連跑好幾里山路,等到看清了眼下情形,更是捏了一手心的冷汗,差點就掉頭再跑回去。
周瑒一劍戳裂了兩塊鋪地的青石磚,硬生生地幫準備告辭的太醫增加了許多治病救人的決心。
可即便以性命相逼,把只剩一口氣的病人從鬼門關拉回來也不是件容易的活計,等到容祈的傷勢終於穩定下來、可以挪回柳溪縣中,已經是兩天之後了,而再等到他第一次短暫地蘇醒過來時,原本身強體健的太醫更是早已熬得面無人色、神情獃滯,看起來像是石室那幾具乾屍的親兄弟。